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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4月22日

上次离开牛津的时候,窗前那棵翠绿的松树格外引人注目。这棵松树比整栋戴着尖顶的四层宿舍楼还要高上些许,若让视线轻轻掠过它的肩头,五十米外那座历尽岁月洗礼的米黄色条石门楼便会悄然映入眼帘。当时,这里和北京相差八个钟头。而当我从八个时区之外重返这座位于不列颠腹地的小城时,进入夏时制的英国早已在数周前将时针往前拨了一个钟头;即便如此,这里和那座看着我长大的城市之间,还有七个钟头的时差。

我怀着对即将结束的这个假期的强烈留恋,登上了返回牛津的列车。令人惊奇的是,在那全长不过五节全程不过六十分钟的列车之上,居然有衣着整齐的工作人员推着载满食物饮料的小车来回穿梭叫卖。推车上的东西明显要比超市里面贵出许多,但午后斜射进车厢的阳光,还是成功地用它的热情说服许多乘客将兜里的硬币换成面前的啤酒。推车不过一米来长一尺多宽,可在摆满商品的篮筐之间,竟然还有一方边长大约有二十公分的洗手水池。水池上方手指般粗细的伞柄形龙头被擦得锃亮,在阳光的轻抚下,安静而自然地反射出英格兰独有的精致。

如今不过四月下旬。虽然夏时制已被启用了将近四周,但依照往常的经验,这个静卧在大西洋里的岛国距离真正的初夏应当还有四个礼拜。可即便在许多土生土长的年轻人眼中,今年的气候也格外奇怪。虽然英国的天气因其难以捉摸而常常成为本地人搭讪的话题,但在复活节之前就穿上短袖短裤,显然更符合人们对迈阿密而非对伦敦的想象。在去年冬季鹅毛大雪里艰难跋涉的人们,大概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个如夏的星期竟会出现在立夏之前。

火车载着人们的轻声交谈,在牧场与村庄间向前飞驰。一个半月以前,铁路两旁还满是让人昏昏欲睡的棕褐,如今却已被换成在阳光下灵动地流淌着的斑斓色彩。无论茂密的绿叶还是繁盛的黄花,都在清风的吹拂中向那列驶往小城的列车殷勤地颔首致意。洋溢着热情的空气,却在某个奇妙莫名的时刻从天边捎来一丝兴尽悲来的伤感;因为就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想起了莎士比亚某首十四行诗里面并非最著名的几个句子:时常那苍穹的眼睛炎热地瞅人,而往往他黄金的脸颜又躲进愁云。凡美的总要失去其美,无论是偶然,或者是造物变易的规律,不可避免。

正当我准备用手机搜索这诗篇全文的时候,萨伊德商学院标志性的台状金字塔形尖顶出现在右前方的窗框之中。作为一座彻头彻尾的现代建筑,商学院的主楼毫不掩饰地展现着自己对玻璃和水泥的喜爱,似乎与小城由石块堆砌出来的历史毫无瓜葛。在许多时候,我都带着欣赏与钦佩的目光来审视这种勇敢的自我宣示;但在这个胜似夏日的星期五,商学院那尖顶的绿色立面却怎么看都像蒙在脚手架外面的防护幕布,与楼后的蓝色吊车遥相呼应,却似乎与它所置身的这座小城格格不入。

游客们显然并不怎么在乎这座相对年轻的商学院。除了两三个在学院入口处照相留念的年轻人外,大部分老女男少目不斜视地从学院前方的海泽桥街一路前行,马不停蹄地直奔小城中央的那条名副其实的宽街。我拖着硕大但并不沉重的箱子,在一群游客之间缓缓向东移动。坦率地说,阳光下的牛津确实举目皆景,但当这些引人入胜的画面渐渐成为日常生活的背景,它们往往就不再像定格在相框里的瞬间那样能带来激动人心的震撼。

贝里奥尔学院门口至少有三四个旅行团正在集结,顶层开敞的观光巴士上面,许多人正在通过照相机的取景框观察着那些承载历史的建筑。在曾经烧死过宗教改革殉难者的街道中央,用粗糙石块铺设出的十字清晰地标示着当年惨痛悲剧发生的确切地点。距离这里不到百米的路边有幢不太起眼的小楼,二战期间旨在向生活在纳粹占领下的希腊妇孺提供人道主义食品援助的乐施会于一九四二年在此成立;乐施会的慈善活动如今已在九十八个国家中先后开展,而那幢作为起源地的小楼,还依然在履行着作为一间普通慈善商店的义务。

当欢声笑语依然而荡漾在耳边的时候,我已经走进了位于圣井路上的莫顿学院研究生宿舍。两道厚重的木门将喧嚣阻挡在数米之外,在那个十丈见方的庭院之内,只有清风扫过树梢所鸣奏出来的韵律沙沙作响。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在阴凉处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把箱子随手放在身旁,从书包里掏出电子书看完在火车上没能读全的那个章节。快要结束的时候,有小提琴的声音从一楼中间的那个窗户飘散出来,准是那位学习计算机的意大利舍友又开始了他每周三次的练习。

在隔着玻璃和他点头致意以后,我费尽全力把箱子送上了位于三层的宿舍。打开门,一个半月之前的一切突然间又立刻印入眼帘,仿佛我只是从市中心的超市购物归来。我把三扇窗户中的两扇轻轻打开,发现屋前原本萧瑟的树干已经杳无踪影,取而代之地镶嵌在碧绿色树冠之中的簇簇白色花塔。斜前方的那棵松树好像并不那么高了,如今它只是丛翠环绕中的普通一株。掠过松树肩头的目光再也看不见对面学院古朴的门楼,遮拦视线的是一树远比松针鲜亮的年轻阔叶。

当微风穿过打开的窗口进入宿舍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普通的一天本是基督教日历中的Good Friday。字典里对这复活节前最后一个星期五的翻译是“耶稣受难日”;然而,比起那充满伤感与恐怖的正式名称,我更愿意死板地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这个日子——因为,就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星期五的下午,我终于回忆起了莎士比亚那首十四行诗的末尾几句:但是你永恒的长夏将永不消逝,你也永不会把你美的宝藏丧失,死神不能夸口,说你在他阴影下飘零,因为你已在不朽的诗篇中永生。只要世间还有人能阅读,还有人生存,这篇章将活着,它活着就给你以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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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郁

陶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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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牛津大学政治学博士研究生。祖籍江苏,生于陕西,七岁随父母徙广东,十二岁后常居北京,先后就读并毕业于通州二中、北京四中、北京大学、剑桥大学。嗜读书,喜美食,好旅游,爱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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